青山見我,我見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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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oc打在前麵

*嗯,與忘川風華錄夢幻聯動(其實早就想好了,就是懶,一直在拖……)

*反正兩大蘇也見不上,就懶得標注了

*不喜歡的請避雷,單箭頭比較鬨心

*正文前先說清楚,我不是捆綁、蹭熱度或者拉踩。我是因為《如見青山》接觸的忘川風華錄,和墨魂差不多在同一時間,冇有因為誰知道誰的,而且兩個我都很喜歡,拉忘川蘇軾寫文純屬私心,希望兩家粉絲不要吵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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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蘭台離開墨魂齋的頭一天。

也是墨魂蘇軾離齋重曆舊事的第四天。

蘭台臨走時把墨魂曹操扔出去尋蹤,若尋回來的魂就交給子美安排,冇尋回來就算了。

於是杜甫站在藍橋春雪看著遠遠而來的四人行,懵了。

“曹丞相,這是……”

“啊,這是我的兒。”曹操一手一個,把紮著低馬尾的和頰邊垂著錦帶的倆魂拽過來,“阿丕和植兒,子美你是見過的。”

“……我知道,我問的是這個……呃……墨魂?”杜甫指了指後麵站著的那個戴著誇張的大翅帽的青年男子,尷尬地糾結了兩秒,試探著問道。

青年聽見他的話也是一懵:

墨魂?什麽東西?他不是要回忘川的嗎?還有這倆人聽著像是曹丕曹植?可他們不長這樣啊。

哦,對了,介紹一下,這位被曹操拐回來的男人是忘川的蘇軾,跑出來浪卻迷了路的蘇子瞻。

前麵的幾個墨魂冇注意到他精彩紛呈的表情,曹操正簡單地跟杜甫解釋過程:“……所以我就把他順帶撿回來了,也許是新墨魂吧,況且失憶這事兒也不罕見。”

杜甫點一點頭,思忖半秒,打算先去接待一下“新墨魂”。但他剛抬了腿走了半步就聽見了蘇轍的聲音:“少陵先生。”

“子由?”

忘川的蘇軾一愣。

“子由你怎麽出來了?”

“蘭台讓我製的香已經好了,隻是……”蘇轍無論何時說話都是軟軟慢慢的,就連此時告狀也是,“隻是太白前輩又喝醉了,然後砍壞了一份,我隻能送到少陵先生這兒了。”

“……”杜甫默默地把香接過來,然後溫聲道:“對不住,辛苦你了子由。”

蘇轍此時也看到了被杜甫半擋住的蘇軾,眨了下眼思考一瞬,然後退了一步,抬手施禮:“抱歉,方纔未看到閣下,請問閣下是?”

蘇軾看著他,心頭一點點地泛起酸澀,然後連成一整片溢滿。他張張嘴,險些就說出口:“我是蘇……”

蘇?

他立馬醒神,微微一低眉眼順口改了字眼:“舒望,字宣眺。”

杜甫仔細想了想,確定不知道這麽個人,方開口道:“舒先生是從別處來的?”

“嗯。”

“其實本是能送先生回去的。隻是蘭台這幾日不在,暫時冇辦法再開一次藍橋春雪,先生若不介意,可先暫住幾日,待蘭台回來便送先生回去。”杜甫這番話說得懇切,蘇軾更冇有拒絕的理由,點了頭,下意識地笑笑:“不介意,能在這裏住幾日,是我的榮幸。”

“那,子由你帶先生去獨幽居吧,正好子瞻不在,之前子固那張床也冇收起來,可以先住幾日。”杜甫思量兩秒,扭過頭對蘇轍道,“我先帶二公子四公子安排住處。”

“嗯。”蘇轍點點頭,對蘇軾說了句“這邊請”便帶著他離開了。

杜甫看了眼相處氛圍依然比較尷尬的父子仨,隻能繼續裝著眼瞎溫聲道:“房間蘭台已經安排好了,我帶你們過去,順便看看還有什麽需要的。”

“嗯,有勞齋主。”墨魂曹丕簡單致了謝,聲音依然涼涼的,帶著疏離。

“……”真的是無論何時都會跟著一起尷尬。

這廂蘇轍已經帶著蘇軾來到了獨幽居,抬手敲了敲門:“介甫,你在嗎?”

本來就心情複雜一路上不敢多說話的蘇軾聽見這個名字,心情頓時更複雜了。

王介甫?該不會是他認識的那個王……

門“嘎吱”一聲朝裏打開,一個穿著奇裝異服留著奇怪髮型(在蘇軾眼裏)、戴著眼鏡的男人伸手扯鬆了脖子上扣著的帶子,冇什麽表情地看著蘇轍:“子由?你來有事嗎?”

“嗯。”蘇轍一看他這樣子就知道他是剛從外麵回來,便也開門見山道:“曹丞相尋蹤回一位先生,大約不是墨魂。但眼下蘭台不在,少陵先生讓我帶他過來,暫時在你這兒住幾天。”他說著,讓出一步向王安石介紹:“這位是舒望舒宣眺先生。舒先生,這位是墨魂王安石。”

蘇軾五味雜陳地看著他,眼睛輕輕一眨把情緒藏好了,攏袖彎腰道:“王相公,久仰。”

確實是久仰,但也算是久違。

“那既然冇什麽事了我就先走了,介甫你休息吧。”

“嗯。”

“小蘇先生。”蘇軾在他轉身要走的時候心口一窒,急急喊住他。

蘇轍扭回來看著他,表情有些疑惑:“舒先生還有什麽事嗎?”

他抿了抿嘴,眼尾彎出一個笑來:“舒某總覺得與小蘇先生一見如故,不知明日閒暇時可否找小蘇先生坐坐?”

“當然可以了。”蘇轍也露出笑,“我就住在隔壁,一般也不怎麽出門,你什麽時候去都可以——嗯……就算我偶爾不在,也有阿爹和魯直在。”

“好。”

蘇轍這才轉回身離開,蘇軾扭過頭,正看見王安石的目光隨著蘇轍掃過去,看著他走對了方向才收回目光看向他。

“某還有一些事要忙,舒先生自便。”他對他微微一頷首,扔下這句話轉身回了屋子。

“……”蘇軾看著大開的門,無語了一陣兒,抬腿邁了進去。

王安石已經在桌子旁坐下,埋在一堆書裏不知在看什麽。

蘇軾環視了一圈,確定了靠近門口的這張床是給自己睡的,這才走過去坐下,抬頭盯著牆上的相片看。

熟悉的笑容陌生的臉,是這個世界過得不錯的蘇軾。

啊,原來一直以來自己的笑看起來這麽傻的啊。蘇軾看著相片暗暗感歎,一合腰,手肘支著膝蓋手心托著下巴,視線由上而下,落到了沉迷於工作的王安石身上。

他這個樣子,跟他住幾天會無聊死的吧。蘇軾默默歎氣,明明辭官隱居江寧時挺好脾氣的一個小老頭啊。

一室的安靜中,獨自胡思亂想的蘇軾逐漸被睏意席捲,落進了一團漆黑裏。

待到他迷迷瞪瞪的在暖黃色的光芒裏睜開眼,房間裏就多了一個人,攤著手裏的書坐在王安石旁邊,眉眼精緻笑意盈盈。

“蘭台離齋前已經將能安排的工作都安排了,所以今天積攢下不少貨物。我簡單算了算,要是蘭台離齋時間不超過一個月,墨痕齋便不會有太大虧損。介甫你看,算上解夢居的二十盞燈,還能放一艘七級夜航船和一艘四級夜航船,剩餘的也可以變賣,隻要蘭台一回來,就能立刻把空缺全部補上……誒?”

“……”一不小心碰倒一摞書的蘇軾尷尬抬頭。

“你醒了?”

“……剛醒。”

“你就是那位舒先生吧?初次見麵,我是墨魂李商隱。”剛剛跟王安石劈裏啪啦算賬的人站起來,彎著眼睛對他笑了笑。

蘇軾捂著心口倒抽一口涼氣:剛纔剛睡醒冇看清,這個人……啊不這個魂,是如此一個美人兒!

然而更驚悚的是這等美人竟然是李商隱?!!

蘇軾覺得自己要撅過去。

李商隱看著他像魔怔了一樣僵在那兒,也有點兒不明所以,扭頭給王安石遞了個疑問的眼神。

王安石接到了他的疑問,卻把賬本一合,抬手點了點電腦螢幕的右下角:“已經晚上十一點四十五了,冇什麽事就回去吧,當心再被鎖到門外。”

“這麽晚了嗎?那我得快些回去,不然牧之要生氣了。”

蘇軾看著他把手裏東西一擱飛奔出門,再扭回頭來看著又把自己埋回書堆裏的王安石,好奇又疑惑地眨了眨眼。

“現下子由大約在通宵遊戲,舒先生若睡不著,不妨去看看他。”

頭也不抬的王安石突然丟出這麽一句,驚得蘇軾一抖,怔了兩秒才問:“王相公不睡嗎?”

“王某還有幾本賬冇算完。”

“哦。”見他冇有要理自己的意思,蘇軾悶悶地應了一聲,扶正了帽子出去了。

住了幾天後,蘇軾憑藉他自來熟的性格把墨痕齋的所有墨魂都認識了個遍,甚至幾乎和蘇轍蘇洵建立起了一條近乎親情的紐帶。

唯獨對於墨魂王安石,他對他的瞭解還停留在第一次見麵的冷淡上。

這天晚上,趁王安石去蘭台小築取東西,蘇軾逮了來送最後一批賬本的李商隱,試圖從他身上竊取情報。

“介甫他啊……”李商隱聽完他的問題,抿著唇思考了一會兒才道:“介甫這個魂對別人很嚴格,對自己很嚴苛;做事一絲不苟,標準很高,但對於物質享受毫無要求;嘴硬心軟,說你是一定會說的,但也會替你處理你能力之外的事,用比較流行的詞來形容就是傲嬌吧——雖然你不一定聽得懂……”

“……”我聽得懂,我不是老古董好嗎?

李商隱說著又一笑,抬了琥珀色的眸去看他:“不過我瞭解的也不是很多,你要想知道的更清楚一點可以明天去問問子固。”

“原來是這樣嗎?”蘇軾看著他,抓了抓頭髮嘀咕著,“我看你們關係挺不錯,我還以為問問你就行了。”

“關係好有時也不一定很瞭解啊。子瞻跟介甫關係也很好,也不一定有多瞭解他呢,而且我覺得理解比瞭解更珍貴些吧。”李商隱微微一彎眼尾,一雙盈盈秋水眸便流光溢彩,連淚痣都生動起來,“但這些都不是頂緊要的,你剛來不長時間,首先要記住的應該是:介甫的誇獎偶爾會比較九曲十八彎,但他的批評絕對直白。所以你要做好心理準備,不要被隨便說兩句就受不住,而且絕對不要在介甫的底線上蹦躂,你不是蘇子瞻,會死無葬身之地的。”

很抱歉,我還真是蘇子瞻,雖然跟你們說的那個不是一個。

蘇軾心裏的吐槽已經溢成了洪水,卻還秉持著好學生的準則問:“那王相公的底線是什麽?”

“額……冇踩過,不知道。唉,可惜子瞻不在,不然你完全可以問問他。”

聽著李商隱惋惜的語氣,蘇軾實在繃不住抽了抽嘴角。

聽起來這邊的墨魂蘇軾不靠譜的很。

“義山,”王安石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口,手裏拿著一遝表格,看見李商隱還站在這裏,皺了下眉,“已經十二點了,你不回去嗎?”

“?!!”李商隱“花容失色”,驚慌失措地奪門而出。

也不知道他聽冇聽見他們倆的談話內容的蘇軾眨了眨眼,有些尷尬。

而王安石一言不發地徑直從他身邊走過去,扯了墊子在桌子前坐下,攤開那一遝表格認真看起來。

蘇軾是個安靜不下來的主,且跟他一起安靜著總是讓蘇軾渾身別扭。躊躇了一下,下定決心開口:“那個,王相公……”

“嗚嗚嗚,介甫……”

他的話被折返的李商隱打斷。

蘇軾愣愣地看著眼角汪著淚花的李商隱,由衷地感歎:真真是美人落淚,我見猶憐。

王安石抬頭,麵無表情地看著美人落淚,無動於衷。

“介甫,牧之把我鎖外麵了,他說今天不讓我進門……”李商隱“蹭蹭蹭”走到王安石旁邊,小媳婦兒似的扒拉著桌子癱成一團,“嗚嗚嗚嗚嗚……我冇地方去了……嗚嗚嗚——”

王安石聽他說完,一聲冇吭地低了頭繼續算賬,彷彿聽不見桌子上的李商隱哭唧唧。

蘇軾作為外人也不好說什麽,隻能默默地看著李商隱的眼淚從眼尾淌下臉頰,再淌到桌子上,慢慢地淌出一條“小瀑布”。

“呃……”眼看著它就要流到書本上,蘇軾實在忍不住了,低聲喊了句:“王相公?”

王安石抬頭。

“這個,冇問題嗎?”

他望瞭望門外,低沉的聲音裏滿滿的平靜:“冇事。”

“李義山!”

杜牧甫一進門就足夠響亮,蘇軾扭頭看過去,都能看見杜牧頭上燒著一把熊熊烈火,黑亮的高馬尾都炸起來;右手還緊緊攥著劍鞘,彷彿下一秒就會拔出劍把李商隱給劈了。

“唔……牧之……”李商隱打了個哭嗝。

杜牧大步流星地走過去,伸手把他拎起來,皺著眉怒氣沖沖道:“給人家添什麽麻煩?明天還起不起了?跟我回去。”

李商隱小心翼翼地去拉他手腕:“牧之你不生氣了?”

“別那麽多廢話!”杜牧擰了眉再瞪他一眼,拽著他就往外走,“以後再半夜了還不回來,你就到浣花草堂跟於菟睡去!”

“嗯……”

“不送。”

“……”雖說在這裏待了幾天,也曉得杜牧對李商隱一向口不對心,但頭一次見這種陣勢,他有點兒懵。

王安石抬頭看他一眼,還以為他被嚇著了,平靜地安慰一句:“冇事,他們就這樣。”

“……啊……哦……他們的相處還挺有趣的。”

“不必如此拘謹。”

“嗯?”

“我發現你在我麵前總是有些小心。”就跟蘭台一樣。王安石想著,那句話就順嘴禿嚕了出去,“我有那麽不近人情嗎?”

蘇軾下意識地點頭,剛點了一半忽然發覺不該,立馬“嘎嘣”一下又把頭抬了回去,還順勢一扭,變成了搖頭。

看著他做出一個能把脖子擰斷的高難度動作,王安石不由得挑了挑嘴角,眉眼也舒展開來:“舒先生不必如此,你是客人,想做什麽不必顧忌王某。”

第一次看見他笑,蘇軾本就過載的大腦徹底當機,舌頭都有些打結,費了好大力氣才把它們扭回正軌:“冇……就是不知道在你麵前該怎麽樣比較合適。”

“與平時一樣即可。”

嗯……我儘量試試吧。蘇軾點了下頭,摘了帽子躺下,臉埋進了柔軟的枕頭裏。

第二天蘇軾睜開眼,果然看見王安石端坐在那裏,手裏端了一本書在看。

連續好幾天都是如此,要不是蘇軾見過他熄燈上床,還以為他是不需要休息的鋼鐵之軀。

他爬起來搓了搓臉,想起昨天兩人的對話來。

思考兩秒,蘇軾唇一彎露出笑:“王相公早。”

“早。”王安石的眼睛冇有離開書本,卻還是微微頷首應了。

“王相公要和我一起出去嗎?”

“不必。你自己去吧。”

遭到了他言簡意賅的拒絕,蘇軾也冇強求,束起頭髮戴上帽子,腳步輕快地出門了。

蘇轍正抱著指南針哈欠連天地往廚房走。

“子由早啊,你今天怎麽出門了?”蘇軾剛出門一拐就撞見了他,立即揚起笑臉跟他打招呼。

“宣眺早上好~”蘇轍拐著尾音打了個哈欠,“我去廚房找吃的。”

廚房?

廚房!

蘇軾的眼睛登時亮起來,來了好幾天他還冇有見過廚房呢:“我能跟你一起去嗎?”

“唔,當然可以啦。不過廚房也可能冇剩什麽了,到時候怕你陪著我白跑一趟。”

“冇關係,我也不是去吃的。”

“?”蘇轍偏頭看了看他,一頭問號。

…………

“原來你還會做飯啊?”蘇轍叼著籠屜裏僅剩的一個包子慢吞吞地挪過來,看見他正熟練地拎著菜刀剁肉。

蘇軾笑了一笑十分謙虛道:“會一些吧。”

“看起來像練了好多年呢,跟哥哥一樣熟練。”

“……子由你要不先回去再睡一會兒吧,等飯做好了我去叫你。”

“不用我幫忙嗎?”

“不用,我自己可以。”

“那我就先回去了。”

總算把蘇轍給支走,蘇軾這才鬆了口氣,繼續忙活眼前的事。

眼下還是不要讓子由知道為好,畢竟他早晚是要回忘川的。

一個時辰後,被叫醒的墨魂圍在桌子前看著一桌豐盛的飯菜,驚訝又懵逼。

“誒呀呀,吾還不幾(知)宣眺兄如此多纔多藝啊。”第一個回過神來的是賀知章,他眯著眼睛懶懶笑著,操著一口吳儂軟語,恰到好處地打開了話頭。

“季真誇得含蓄了。”曹操笑著把話接過來,端了酒杯對他遙遙一敬,“我之前見這等手藝還是東坡冇走的時候,宣眺能做到這個程度可不止是多纔多藝了。”

“曹丞相把舒某誇得太好了,”聽到曹操提起這個名字,蘇軾心一懸,立馬胡扯道,“我會的不多,這些也是按照廚房裏的菜譜做的。”

“應該是子瞻留下的。”曾鞏看著他有些著急,溫和著語氣替他解釋,“子瞻研究了不少烹飪方法,肯定留了記了幾本。”

“味道很不錯,大家不先嚐一嚐嗎?”韓愈下了一筷,笑著把逐漸跑偏的話題拉回來。

桌子上熱鬨起來,碗筷碰撞的聲音混進了談話聲中。

蘇轍卻捏著筷子驚訝了一瞬,而後便沉默了下來,與旁邊瘋狂勸酒的李白形成鮮明對比。

“王相公咱倆喝一杯。”

“不了,安石向來不飲酒。”

“誒,今時不同往日,這桌子菜是宣眺的功勞,他作為你房裏人你更該敬他……唔?”

“噗咳!”蘇軾被酒嗆進了氣管,一張臉登時憋得通紅,高適連忙幫他拍著背順氣。

“介甫抱歉,太白喝醉了。”杜甫捂著李白鬍言亂語的嘴,分外誠懇地向王安石道歉。

王安石卻完全像個冇事兒魂一樣搖搖頭:“無事。隻是即使如此安石也不會飲酒的。”

好嘛,人家君子坦蕩蕩,根本冇往歪了想。楊萬裏看了眼明顯是老司機的幾位,冇忍住“吭哧”了一聲。

“……廷秀你又在想什麽?”坐在他右手邊的曾鞏看他一眼,笑眯眯地問道。

“冇什麽。”楊萬裏斬釘截鐵地否認,隨後埋頭苦吃。

“不過說起來,還冇見荊公醉過呢。”曹丕喝下一杯酒,抬了抬眉拱火,換來曹操在他後腦勺的一拍。

冇醉過麽?蘇軾看了安靜吃飯的王安石一眼。

之前被杜甫按著、隻喝了一壺酒的李白自然不甚儘興,卯著勁兒等了好幾天終於等到了這一晚,立即興沖沖地把自己珍藏的酒全拿了出來,揚著眉興致勃勃道:美酒當然配佳肴。

蘇軾和李白的意見達成了曆史性的一致,默契地笑著碰了碰杯,他扭頭看向了王安石,目光一掃再落到他麵前拿陳年花雕燉出來的肉上。

況且……他也真的挺想看他醉一醉的。

蘇軾仰頭把杯裏的酒飲儘。

然後他跟著那幾個酒鬼墨魂一起醉得七倒八歪,打都打不醒。

“介甫,宣眺就麻煩你了。”韓愈扶起醉成軟趴趴一團的賀知章,對穩穩端坐在原位的王安石道。

“嗯。”王安石站起來欲伸手去拉趴在桌上的蘇軾時,他卻忽然詐屍一樣直挺挺地蹦起來,搖搖晃晃地站好了,啪一拍胸脯聲如洪鍾:“嗝……各位聽眾,且聽我高歌一曲~”

這是……尚算清醒的蘇轍抬頭看見他的架勢,眉梢一抽,條件反射地捂住了耳朵。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

石破天驚的歌聲在墨痕齋盪開,登時把那些冇醉死的墨魂拉回了被赤壁賦b麵支配的恐懼。

要不先把他打昏吧。王安石看了眼韓愈。

韓愈正要點頭,眼前喝大的曹植卻忽然跳了起來,扯著嗓子把他們又驚了一下:“宣眺兄唱得好!我也來——浮沉各異……嗝~勢,會合,何時諧~~”

“……”雙倍摧殘。

“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

“願~願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

“微冷……”蘇軾大著舌頭哼唧出一個尾音,棕色的眼睫抖了抖,頭重腳輕地栽到了王安石身上,長長的帽翅拍上曹植的臉,撞歪了帽子,也成功把本就搖晃著的曹植拍倒。

站在他身後的曹丕冷著臉伸手,把被拍扁了的弟弟接住,極其熟練地一把捂住他的嘴,把“君懷良……”攔截在了他肚子裏。

王安石仍站得筆直,像一棵參天的鬆柏,任由麪條一樣的蘇軾掛在他身上,打出一個悠長的酒嗝。

昏昏沉沉地宿醉到天明,蘇軾從床上爬起來的時候王安石罕見的冇有在看書,反而開著電腦戴著耳機不知在跟誰聊天。

蘇軾揉揉眼,掀開身上的被子看了看,眸子裏一軟,隨後嘴角便揚了起來,抬頭看向王安石:“王相公。”

王安石聞聲抬頭,推了推眼鏡帶著疑問看著他。

“謝謝你把我帶回來。”

“不用特地謝我,你暫時住在這裏,總得我來負責。”王安石聽完他的話,又把頭低了回去,對著耳機說了句話:“冇事,是舒先生醒了。你過西邊來吧。”

蘇軾走過去,探頭看了一眼螢幕,隻看見一副複雜的地圖。

他看不大懂,便乾脆不看了,腦袋縮回來笑吟吟地看著他問:“王相公跟誰說話呢?”

“子由。”

“子由?”蘇軾眼睛一亮,“我能和他說兩句嗎?”

“嗯。”王安石摘下耳機遞給他。

蘇軾高高興興地接過來戴上,尾音都微微上挑地喚:“子由。”

蘇轍的聲音通過細微的電流傳進他的耳朵:“宣眺?”

“嗯,是我。”

那邊就笑,關切地問:“酒醒了?感覺怎麽樣?”

“感覺挺好的,不頭疼也不噁心,也冇有著涼。”

“不過你昨天怎麽喝那麽多?連昨天的好幾道菜裏的酒都超量了。”蘇轍說著忽然一停頓,沉默了兩秒試探著問:“而且那些菜還大多在介甫跟前——宣眺,你該不會是想用菜裏那些酒把介甫吃醉吧?”

“額……”被戳中那丟丟小心思的蘇軾心虛地眨著眼睛,默認了。

蘇轍歎一口氣:“宣眺,雖然介甫很少飲酒,但你也不要低估了他的酒量。當初哥哥曾纏著他與他對飲,結果最後哥哥喝趴下了介甫還一點兒事也冇有。”

蘇軾偷偷摸摸地看王安石一眼,儘量隱晦地問:“我昨天喝醉了冇做什麽奇怪的事情吧?”

“冇有,就是唱了唱歌,然後就抱著介甫睡著了。”

蘇轍那邊輕描淡寫,蘇軾這邊卻聽得腦子“嗡”得炸開,耳根和舌頭像被火炭燙了一樣:“抱抱抱抱抱……”

“放心,介甫冇生氣,不然也不會願意照顧你了。”

這個根本不是重點好不好?!

“……子由啊,咱們要不先聊到這兒,一會兒我過去找你。”蘇軾再瞥王安石一眼,倉促地結束了話題,把耳機還給了他。

“一會兒我要去天一閣,你之後若要過去,記得把門關好。”王安石冇抬頭,準確地伸手接了耳機,極自然地交代了一句。

蘇軾大驚,臉上還得艱難地維持住,壓穩了聲音問:“王相公……聽見了?”

“你說話我還是能聽見的。子由,我們先把這邊解決了。”

蘇軾鬆了一口氣,冇骨頭似的窩到後麵的椅子上。

兩位遊戲大佬聯手,毫無疑問地將對手血虐,遊戲在一個小時內結束,王安石關了電腦往天一閣去,蘇軾鬼頭鬼腦地望著,確定他真的離開後出門右拐,敲開了淩寒閣的門。

蘇轍看著是他,當即彎了彎眼睛將他迎進來:“你來得倒碰巧,爹和魯直正好都在。”

“老泉先生。”蘇軾對著蘇洵自然不能皮個冇度,進了門便攏著袖子恭敬地作揖。

蘇洵卻老大不樂意了:“又這個樣子,我不是跟你說過了不用這麽見外,稱我明允便可。”

每每蘇洵這樣說,蘇軾就真真是啞巴吃黃連,乾乾地笑了兩聲想要把這個話題掀過去。

“畢竟阿爹幾乎要把他當兒養了,宣眺這樣稱呼也是不慣,”蘇轍在這個當口接上話來,嗓音溫溫軟軟的,對著蘇洵說完又轉過頭來對著他道,“我看宣眺現在這般稱呼也不是很慣,不如以後便隨蘭台,稱蘇老爹吧。”

“宣眺要真這樣稱我,那我可真是又多了個兒子。”蘇洵搖著頭,臉上卻是帶笑的。

“明允你的兒子還少嗎?”過來串門兒的黃庭堅放下手裏的香料,頂著一張幼齡臉帶著笑揶揄,“就連子桓子建都快成你兒子了,多一個也冇甚關係。”

蘇軾便與他們一起笑起來,半開玩笑半是認真:“既然如此,那……蘇老爹。”

蘇洵也不客氣地應了,又想起什麽來,前傾了身把手拍上他的肩問:“對了,我剛纔說要帶阿轍去爬後山活動一下筋骨,宣眺要一起去嗎?”

“當然可以了。隻是……子由今日竟願意出門嗎?”

看見蘇軾投來目光,蘇轍抬頭,對他揚起笑容,拿了蘇洵的登山杖遞過去:“當然了,在墨痕齋走走還是可以的。”

“那魯直也一起嗎?”

“並不。”黃庭堅撥弄著香爐,似乎熏出了通身的矜貴氣兒,“我來這裏就是為躲個清靜,務觀太鬨了。”

能讓魯直出來避難,務觀今天到底是有多鬨……

“時間陽光都正好,那我們現在就出發吧。”

但蘇軾並冇有想到墨痕齋的後山竟然有這麽大,而且也不低。

謔,家大業大啊。

蘇軾站在山腳下,開始敬佩能操持著這麽大個墨痕齋的那位“蘭台”。

三個時辰後開始他由衷地敬佩老當益壯的蘇洵。

和看起來不怎麽動卻體力超好的蘇轍。

好久冇這麽瘋過的蘇軾是拖著兩條虛軟的腿飄進獨幽居的,一進門就臉朝下直直撲在床上。

唔,有些困,都困到眼花了,竟然看見房間裏多出一抹紅……

等一下!蘇軾猛然反應過來,“欻”地把腦袋掰起來,睜大了眼睛去瞅窗邊那紅色:“你是?”

紅色轉過身來看著他,手裏捧著一本書,眉心微微皺起。

“王……王相公?!”蘇軾猛地往起一掙,聽見自己脖子上“嘎吧”一聲。

“怎麽了?”王安石合了書,詢問性地看著他。

“啊……冇事。你怎麽換衣服了?”

“齋內賬務大都處理好了,隻剩些許細微末節,便換了舒適些的衣裳。”

蘇軾揉了揉脖頸,撐著床爬起來認真端詳著他,然後揚起了個燦爛的笑:“你穿這身好看。”

王安石剛把書打開就聽見他這句話,睫毛一撲閃,墨藍色的眸子裏多了疑惑。

“當然那身也好看。”蘇軾也眨了眨眼,“不過我覺得這身更好看一些,很襯你。”

不知道他抽什麽瘋的王安石更疑惑了,頭稍微往右一歪,露出以往絕不會有的表情:“舒先生?”

“我冇事,就是覺得真的好看。”他彎起眼睛,說得認真。

像一株開在雪地的紅梅。他也自有那一身的傲骨,明亮得灼眼。

王安石看不明白,便乾脆不去想,低下頭去看手裏的書,順口道:“你和子由他們出去誤了時間,少陵先生把晚午飯給你們留在了廚房。”

“嗯。”

蘇軾胳膊肘抵著塌,左臉擱進手心,露出一口小白牙,笑吟吟地應了。

他不說話,王安石也不是愛閒聊的魂,便一個坐著一個半躺著,與室內的安靜融在一起。

但從生理以及心理的角度來說,長久的安靜並不總會讓人集中精神,因此當蘇軾發覺自己神遊天外、把自己飄到九霄雲外的魂兒扯回來時,才發現王安石闔著眼靠著窗,手裏捏著的書冇有翻頁。

這是……睡著了麽?

蘇軾翻了個身從床上下來,輕手輕腳地靠近了些,又小心翼翼偏了頭去看他。

王安石依然睡得很安穩,眉心也舒展開來,比醒著時多出一股子溫和,讓蘇軾想到了明朗天空下的杏花。

這樣子多好看啊。他蹲下去,蜷了胳膊把下巴擱進了臂彎,目光在他身上掃過一圈,停在了他的眉眼間。

想碰一下……

“介卿,宣眺?”

曾鞏的聲音像一道從天而降的驚雷,蘇軾被狠狠地一震,看見自己已經伸出了手,愣了一瞬,飛速地把手縮了回去。

聽到他的聲音,王安石也幽幽轉醒,睜眼時曾鞏已經站在了窗戶外,右手搭在窗沿上,帶著笑看著他:“介卿昨夜一夜未眠,今日暫且休息一下,卻又被我攪了。”

“無事,你知道我一向不慣在白日裏睡著。”王安石放下書,半轉了身麵向曾鞏,身上帶著的仍然是睡著時的溫和,“恰好無事,你過來了,正好可以進來坐坐。”

“退之和季真又不知到哪兒睡覺去了,我得和廷秀去找他們,今天怕是不得空,明天再來找你吧。”曾鞏搖頭,微笑裏帶著點兒惋惜,“我過這邊來找找,順便把午飯給宣眺帶過來。”

“抱歉,我忘了,麻煩子固你跑一趟了。”蘇軾看見他把飯盒遞進來,連忙伸手接了,深感歉疚地對他笑了笑。

“正好順路罷了。而且也是子由提了一下,不然我也不知道宣眺冇過去吃飯。”把該捎的東西捎到了,曾鞏退後幾步準備離開,“我先去找魂了,宣眺記得趁熱吃,不然我可冇辦法跟子由說。”

“我跟你一起去吧。”王安石等著他說完,披上青灰色的外袍起身,“退之睡覺的地方我能找到幾個,跟你們一起也許會快些。”

“那宣眺呢?”

“他又不是孩子,需要我在跟前照顧。”

“子固放心,我會好好把飯吃完的,不會像王相公一樣廢寢忘食的。”蘇軾端著還帶著溫度的飯盒,笑吟吟地插進一句,將有些怪異的氣氛攪散。

曾鞏轉了眸子看了他一眼,隨後嘴角彎起一個弧度,目光也轉回到王安石身上:“那介卿便隨我一起吧。”

蘇軾不由自主地捏緊了筷子。

他總感覺曾鞏那一眼淩厲之極,好像把自己剝了個赤條條,將連他不知道的都攤在了曾鞏眼前,任他打量揣度。

不過子固這麽溫柔,不會有那種眼神吧。蘇軾甩甩頭,低下頭揭開飯盒。他應該是自己心虛產生幻覺了。

半個多月過去,蘭台仍然冇有回來,蘇軾也就繼續在雞飛狗跳的墨痕齋住下來,並且把墨痕齋變得更加雞飛狗跳。

高適耿直吐槽:“宣眺鬨的程度跟子瞻不相上下,我都冇法兒想象他安靜下來是什麽樣子。”

然後他的g在兩天過後倒得如泰山崩塌。

“怎麽了?好好的怎麽兩個魂都落水了?”在解夢居整理積壓貨物的杜甫收到訊息趕來時,正看見冷若冰霜的曹丕扯了自己的外袍把瑟瑟發抖的曹植裹成隻蠶蛹。而王安石已經昏過去,被眉頭緊鎖的“舒望”單手托著背半躺在地上。

“子建說介甫本來是上夜航船檢查損壞和貨物的,但是忽然就從船舷上翻了下去,子建急著去拉他,結果也被帶到了水裏。”韓愈收回放在王安石前額的手,抬了頭跟他解釋,“我看了一下,是魂力忽然波動,冇什麽大礙,不用一天應該就能醒。”

魂力波動?

“難道是子瞻那邊出了什麽事?”杜甫略一思索,壓低了聲音對他道。

“我也是這麽想的。不過大約冇必要擔憂。”韓愈撚了撚衣角,把其他不相乾的想法都拋掉,對著蘇軾露出一個安撫的笑,“你別太擔心,墨魂一般不會死亡的。對不住,讓你作為客人還受到這種驚嚇。”

“冇事。”他輕輕搖頭,“但這次的意外不會對王相公有什麽影響吧。”

韓愈遞給杜甫一個眼神,他心領神會,拿了自己齋主的身份向他保證:“放心,不會的。”

安慰完他,杜甫站起來,再對著其他墨魂笑笑:“大家放心,已經冇事了,我們先送介甫和子建回去吧。”

“嗯。”

被裹成蠶蛹的曹植好容易才掙出一隻手,抬眼看了看總是對自己冷著臉的曹丕,輕輕地捏住他的袖口扯了扯:“阿兄……”

“我冇告訴父親。”曹丕抬手攏袖,袖口的那點布料也被抽出去,“我幫你擋著些,回去換身衣裳,別讓父親擔心。”

“……嗯。”

這廂蘇軾帶著王安石回了獨幽居、給他蓋好了棉被後,就坐在了床邊一言不發,安靜得讓陪同的高適都起雞皮疙瘩。

“宣眺,你,你冇事兒吧?”怎麽介甫相公落個水他跟丟了魂兒似的?

嚓—嚓—嚓—

尷尬地沉默了半分鍾後,蘇軾終於回了魂兒一般扭頭看向他:“達夫。”

高適被他這一看,直接把剛剛起的雞皮疙瘩全嚇掉了:“怎麽了你說?”

“蘇子瞻,他很好嗎?”

直覺告訴高適這個問題回答不好他可能會血濺當場,隻能斟酌著小心翼翼道:“這個,嗯……其實吧,他跟你差不多,你們兩個都很好。”

蘇軾聽完,也冇吭聲,隻是把頭又扭了回去。

“你怎麽忽然問我這個?”

他搖搖頭,向著王安石伸手,卻在半程頓住,然後拐了個彎落在了被角:“冇事。我有點擔心他。”

這兩者之間有什麽關係嗎?

高適很頭禿。

幸好不到半天時間王安石就醒了,蘇軾便又是一臉陽光般的笑,王相公王相公的鬨騰的歡,高適也就冇繼續去想,說了兩句就回去了。

“王相公,你纔剛醒,真的不再睡一會兒了嗎?”蘇軾手忙腳亂的想攔他,卻怎麽也攔不住。

“真的不必了。”王安石看著抻著雙手擋在床邊的蘇軾,語氣裏染著無奈。

“現在都晚上了,你完全可以不用起來的,直接睡覺就行啊,有什麽明天再說。”

“明天還有明天的事……”

“明天哪有那麽多事啊,我看還是依宣眺的話,再休息一陣子吧。”曾鞏再次及時雨一般的出現,眼裏仍是能安撫人心的笑意。

“子固?”

“方纔達夫回去告訴我們你已經醒了,我就過來了。正好廷秀也找宣眺有話說。”

楊萬裏從他後麵探出半個身子來,對著他們笑冇了眼,小貓似的招了招手:“我是來看王相公,順便來找宣眺的。來,宣眺我們出去說唄,讓王相公能好好休息。”

“現在?”

“我會幫你看著介卿的,”曾鞏走過來,在他肩上拍了兩下,語氣更加溫和,“你且放心。”

蘇軾抬頭看著他,隻能看見他眼中裹著的一層笑,溫溫柔柔的冇有半分破綻。

“我有什麽可擔心的。”他自唇角抿出個笑,站起身拉著楊萬裏走出去:“廷秀我們走吧。”

王安石看著他倆在夜色中一拐便不見,把目光投向了在床邊坐下的好友:“子固,你這是……”

“小年輕們的悄悄話,當然要找個安靜的地方說了。”

“你知道廷秀要說什麽。”

聽著他肯定的語氣,曾鞏隻是回了個微笑:“大概知道吧。”

被“大概知道”了的楊萬裏正帶著蘇軾爬上了水風軒的屋頂。

“我們為什麽要爬你們屋頂?”蘇軾坐在還留著陽光溫度的琉璃瓦上,托著腮萬分不解。

“因為我一會兒要問的問題不好讓其他魂聽見啊。呐,東坡先生特製酸梅汁。”楊萬裏撤了梯子在他身邊坐下,遞給他一隻紙杯。

“什麽問題不好讓別人聽見?”蘇軾揭開蓋子喝了一口,仍然滿臉不解。

“你是不是喜歡王相公?”

蘇軾吞嚥的動作硬生生被他的開門見山卡在半道,不上不下地頂著他的喉嚨,酸梅汁的味道炸了滿胃。

“……你說這話,可是要負責任的。”他艱難地把酸梅汁嚥下,偏過頭去否認。

“宣眺,我不瞎,你知道你看王相公的眼神像誰嗎?”楊萬裏放了紙杯,臉上冇有笑,眸子卻在星光下亮晶晶的。

“誰?”

“義山和少陵先生。”楊萬裏撐著下巴想了想,又補充道,“當然也挺像東坡先生的,不過冇東坡先生那麽明顯。”

蘇軾捏著左手的杯蓋,乾乾的一笑:“是你看錯了吧,我看其他人時不也是這種的嗎?”

“根本不一樣,就比如你看潁濱先生的眼神就更像東坡先生看他的,寵溺和溫柔更多一點。雖然潁濱先生對東坡先生來說是頂重要的人,但這兩種感情是不一樣的啊。東坡先生看著王相公時,”他思考兩秒,選了一個最合適的詞,“彷彿眼睛都是會發光的。”

蘇軾沉默,左手的杯蓋已經被挼成一團。

楊萬裏看了一眼,眼睫垂下去,換了極認真的表情伸手在他後背拍了拍:“我說這些並不是為了戳穿你。隻是我仔細想過了,這件事越早說開越好,畢竟王相公那邊……冇有察覺,也不可以。”

“我知道。”蘇軾捧著杯低著頭,順著眼睛乖巧得不像他。

“還有子固……”

“儂知道森莫呀?”

楊萬裏差點兒被從屋頂上嚇翻下去,好容易坐穩了,拍拍自己的胸脯安撫住亂跳的小心肝,扭頭看著笑眯眯地趴在屋簷邊的魂,嘴一撇吐槽道:“我道是誰,原來是賀監。賀監今天怎麽願意起來了?還爬上來嚇我。”

“儂們在屋幾上很吵好伐,吾當然要來看看的呀。”賀知章睜開笑眯眯的眼,扶穩梯子把蘇轍提上來,“順便帶吾家子由過來呐。”

“我剛剛去獨幽居,子固告訴我你們出來聊天了。”蘇轍雙手撐著腳下的琉璃瓦穩住重心,抬頭對他倆笑笑,“正巧碰見賀監,他就帶我上來了。”

“潁濱先生也有事找宣眺?”楊萬裏有些驚訝於他今天的繁忙程度,回頭看了看他,眨一眨眼笑道:“既然潁濱先生有事,我的話也說的差不多了,那我就先下去了,你們慢慢聊。賀監,我們去找太白喝酒吧。”

楊萬裏順著梯子溜下去,順帶著把賀知章也捎走了。

蘇轍就地坐下,看著低頭不言的蘇軾,微微一彎眼睛溫聲細語道:“天已經黑了,你若急著回去,可介意我直接一點兒嗎?”

連楊萬裏的開門見山都受過了,他還有什麽可怕的,於是便點一點頭,對他笑著說:“冇關係,子由你說吧。”

“你其實算是我哥哥吧。”

蘇軾“啪”一聲捏爆了紙杯,濺了一身黏糊糊的酸梅汁。

他瞠目結舌地看著他。

“不用這麽驚訝的,畢竟是我哥哥,我瞭解也很正常。”蘇轍從袖袋裏找出一張手帕遞給他擦衣服,臉上雲淡風輕,“老實說,你第一次做飯的時候我就發覺了,然後又在喝醉後唱歌。我就確定了你的身份。”

他拿起楊萬裏留下的酸梅汁晃了晃,神色平靜地繼續道:“不過仔細回頭想想,你一開始就暴露了——望、瞻,意思相近。但是我想不明白,你為何要瞞著我們?”

蘇軾把身上的果汁簡單擦了擦,扔開手帕如釋重負地吐出一口氣,雙手搭上膝蓋笑著望過來:“對不起,我也不是故意瞞著你的,隻是我終究要走,告訴你們反而不好收場。”

“不隻是告訴我不好收場吧。”他揚起一個清淺的笑,眼睛裏有光閃閃爍爍,“介甫那邊更不好收場吧。”

蘇軾再次被他溫溫軟軟說出來的話戳得當場愣住。

“你……也知道?”

“廷秀一定看出來了,還有子固、季真、退之大約也都知道,其他人我就不清楚了。”蘇轍掰了掰手指,念出幾個名字來。

“……”

蘇轍看著他的表情逐漸變得精彩紛呈,前傾了身子,拍拍他的手背安慰道:“冇那麽明顯,很多墨魂都不一定發覺。我和廷秀他們看出來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比較熟悉,你不用這麽緊張。”

“那……”

“我們也不會告訴介甫的。”蘇轍善解人意,帶了笑的娃娃臉更加可可愛愛,“你的喜歡也並非有意為之,既不傷他人,遵從內心便是。”

蘇軾覺得眼睛有些酸。他抬手握住他的手,滿懷感激地看著他:“子由,謝謝你。”

“不用,我不是說了你也算我哥哥嗎?”蘇轍歪歪頭,整個魂十分乖巧討喜,“那現在可以坦誠地聊聊了吧?”

“想問什麽你問就是。”

“哥哥從哪裏來?”

“忘川。”

“忘川……”蘇轍搜尋了一下記憶,然後便笑起來,“這個地方我倒是在書上看到過,哥哥當初還把這本書從介甫那兒搶走好長時間。”

此時聽他提起這個蘇軾,他心情多多少少有些複雜,忍不住把想了很久的事問出來:“這裏的蘇軾,是不是和我不一樣啊?”

“是不大一樣。”蘇轍回答得不假思索,眼裏閃過落寞,“畢竟要較真去說,獨一無二的蘇軾早已長眠近千年。”

蘇軾看著他低下眉眼,臉上淺淺的笑也散掉,攥著他的手指抿了抿唇,選擇了安靜傾聽。

“無論哪個哥哥,都不過是世人心中的形象。蘇軾到底是個怎樣的人,誰都說不準。”蘇轍抬頭去看遠處稀疏的星子,歎出輕飄飄一口氣,“我上網時也會看到一些文章,說這個太片麵那個ooc。可什麽叫片麵,什麽又叫ooc,這世間千千萬萬的人,都覺得蘇軾該是這樣不該是那樣,‘無可救藥的樂天派’、‘人格亦自足千古’、甚至於‘渣男’的論調也愈演愈烈。蘇東坡到底是怎樣的人已經冇人仔細去想,許多人關心的是‘蘇軾隻有一個,那就是我眼裏那個’,除此之外,便都是無關緊要的。”

“我明白。”蘇軾聽得心口悶悶的疼,伸手撫著他的背,聲音放得溫柔又和緩,“他們也總是將你和蘇軾的名字綁在一起,卻不知你有多好。”

蘇轍回頭看他一眼,忍不住“噗”的笑出聲:“認真地說那也不是我。不過還是謝謝你安慰我,謝謝你,哥哥。”

蘇軾從水風軒回去時,已經是半夜三更。

獨幽居還透著暖黃色的光,王安石被曾鞏看著冇下床,卻也冇睡,開著床頭燈靠著枕頭看書。

“王相公,子固,我回來了。”解開了心結的蘇軾是蹦躂著回來的,王安石抬頭看見他的笑臉,險些被晃瞎了眼。

曾鞏則麵不改色地頂著蘇軾晃瞎眼的笑站起來,揚起一個萬分溫柔的笑:“回來了?天也很晚了,我要回去了。”

“嗯,那我就不送了,我剛從那邊回來。”蘇軾笑吟吟地對他揮揮手,等他關了門後,踩著小碎步溜到床邊的椅子上坐下,微微仰著頭去看王安石,燈光下的眸子亮晶晶的。

讓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還在外漂泊的蘇子瞻。

對著這樣的眼神他實在是板不起臉來,隻能把聲音放輕了問:“怎麽了?”

“冇事。”他搖搖頭,笑得眉眼彎彎,“王相公怎麽冇睡下?”

“蘭台方纔回來了一下,過來同我說了幾句,允諾不過一週就回齋處理事務。屆時就可以送你回去了。”

難怪子由忽然在今天跟他攤牌。

“回去麽?”蘇軾眨了下眼睛,眉間的盈盈笑意摻進了身不由己的無奈,“好啊,隻是到時王相公還是別來送我了,萬一我哭起來,就真的在你跟前兒把臉丟儘了。”

“不過個儀式而已,你不想安石不送也可。”

“說定了呐。”

“即已許諾,舒先生放心便是。”

五天後蘭台終於交了論文回來,看見在墨痕齋過得滋潤的蘇軾,險些驚掉下巴:“蘇,蘇……”

“你就是蘭台吧。”蘇軾眼疾嘴快地搶先一句,把她那個字音堵回去,“在下舒望,久仰蘭台大名。”

“啊,不用這麽客氣。”蘭台卻不吃他這一套,很走過場的客套了一句就要繼續說:“我記得你是忘……”

“對了我差點兒把這件事忘了,蘭台借一步說話。”他趕緊上前一步,拽了小姑娘就走。

蘭台看著明顯心虛的蘇軾,隱約明白了他不想讓自己把話說完,便乾脆閉了嘴,領著他去了蘭台小築。

左右看過,確認了冇墨魂跟來,蘭台才放心地關上門,轉過身一臉高深莫測地看著他:“我記得你是忘川風華錄裏的蘇軾吧。”

蘇軾笑吟吟地一歪頭子:“蘭台果然認得我。”

“畢竟很喜歡你和佛印的那首如見青山,所以對你也印象深刻。”蘭台抹掉了方纔嚴肅的表情,也揚了笑臉,還扯了扯一直想摸的他帽子上的長翅。

“如見青山啊……”蘇軾的笑淡了些,幾乎是把這句話歎出來的,棕色的睫毛也垂下去,在眼窩處投下一彎淺淺的陰影,“那時覺得是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現在卻明白也會是我見青山多嫵媚,青山見我不過寥寥。”

“好好的聊著天,你說這話乾嘛呀?搞得像失戀了一樣。”蘭台踮腳在他後腦勺上拍拍,端出一副老成的模樣調侃他,“青山不變,變的是人罷了,別這麽頹啊。不過話說回來,你怎麽跑這兒來了?忘川那邊應該很擔心吧。”

“迷路被你們曹丞相帶回來的。”蘇軾飛速地調節好心情,再一抬眸便又帶了笑,“回來的時候你正好不在,我這不就蹭了王相公十幾日的住所嗎?現在既然你回來了,這便送我出去吧。”

“這就要走?”

“哦,你一提我正好想起來了。”蘇軾在她期待的視線中伸出食指,眼睛一眯,“讓子由來送送我吧,我好不容易見到他。”

“……”得,人家是一點兒不捨也冇有。

“成吧成吧,我去找子由,你先過藍橋春雪那邊去。”蘭台妥協,無奈地攤手,轉身開門,直奔淩寒閣而去。

蘇軾慢悠悠地往藍橋春雪走,在踩上橋邊的皚皚白雪時,蘭颱風風火火帶著蘇轍的奔過來。

“你們倆先慢慢聊著啊,我剛回去就被王總逮了,現在得趕緊回去放燈放船填報銷單了,失陪了啊。”

小姑娘又風風火火地一溜煙奔回廣廈。

蘇轍微微喘著氣,眸子在眉骨上的汗水下愈發的透亮:“哥哥,你想好了?真的就要這樣走了?”

“嗯。”蘇軾伸手,動作輕柔地替他把細小的汗珠擦掉,臉上也是極溫柔的笑,“其實不用這麽著急的,我既然說了要等你送我,便不會食言。”

蘇轍看著他,猶豫半秒選擇把想說的話嚼碎了嚥下,換成一句家常:“阿爹還在後麵,你也要見見嗎?”

“算啦,阿爹來送,我反而不好解釋了。”蘇軾笑著搖搖頭,手向下落到他肩上,“如果以後還有機會,我會回來看你們的。”

“好。”

蘇軾將眼睫再抬起一些,目光越過他,在遙遙的廣廈飄飄然一落,便又飛了回來。

“走了。”他放下手,瀟灑地轉身踏上滿橋的冰雪。

蘇轍在橋旁安靜的立著,終於在看不見他的時候低低送出一句:

“哥哥,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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